4月24日，国家外汇管理局披露，目前中国的黄金储备已达到1054吨，在世界各国已公布的黄金储备中，只有六个国家超过1000吨，而中国位在美、德、法、意之后，排名第五。

上次外管局的披露还要追溯到2003年底，当时中国的黄金储备仅为600吨。虽然六年来增长了75.7%，但是相比于外汇储备总资产的迅猛增长，黄金所占份额不升反降。

应该说外管局增持黄金，完全是市场意料之中的举措，也与外汇储备资产多元化的长期目标相符。但是，黄金储备的具体数额应该属于外汇储备管理的敏感数据（尽管外管局表示，黄金储备的变化将在今后的国际收支平衡表和央行有关统计报告中记录并反映，但是同期公布的2008年国际收支平衡表中黄金储备项下变化为零）。选择这样一个时点公布这一敏感数据，其背后的动因和想传达的政策信息仍值得回味。

值得注意的是，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外管局局长胡晓炼特别提到，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有关规定，外管局已经“就黄金储备的变动情况向其进行了通报，并得到认可”。联想到这一公布时间正值IMF春季年会召开之际（4月25-26日），外管局信息披露所针对的主要听众应该不在国内，而在IMF年会的会场。

无独有偶，自4月初以来，国际金融市场关于IMF将出售黄金储备的消息和传闻沸沸扬扬。目前，IMF所持有的黄金总额为3217吨（或1.034亿盎司），如与主权国家相比，则仅在美、德之后，居世界第三；按照市场现价，总价值高达1000亿美元。在G20伦敦峰会上，各国领袖曾达成协议，将IMF可使用的资金增加到7500亿美元，而同时要求IMF在未来三年内出售黄金募集60亿美元，主要用来对最不发达国家的贷款。在此消息的影响下，国际市场的黄金价格应声而跌，从4月初的每盎司950美元一度跌至每盎司870美元。市场主要的担心在于，由于国际黄金市场交易量有限、流动性不强（2008年全球黄金产量不过2500吨左右；而且黄金市场以期货和其他衍生工具交易为主，实物交割很少发生），IMF的黄金储备如果入市，将会带来市场的大幅波动。

然而，4月中旬以来，金价又有了戏剧性的反弹，原因来自这样一条传闻：中国和印度联手在向IMF施压，要求该组织尽快出售黄金储备，而两国央行有可能接盘。按照4月15日印度《金融纪事报》的报道，中印两国要求IMF在未来两年至三年内出售其一部分甚至全部黄金储备。该报称，中印两国已达成共识，将在IMF年会上要求基金出售黄金，主要用于为发展中国家、特别是最不发达国家解难纾困，但同时也同意IMF将一部分资金用来作为流动资金。市场认为，中印两国之所以强烈要求IMF出售黄金，是因为两国（特别是中国）有增加黄金储备的强烈需求，因此国际黄金市场不但不会因IMF出售黄金遭受打压，相反会因为中印需求而走强。在IMF春季年会前，黄金现价又冲回到913美元。

这则关于IMF黄金的“中国故事”，到底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呢？

其实，关于IMF出售黄金的争论和传闻由来已久。2006年至2007年，当罗德里格·拉托仍担任IMF 总裁时，该组织曾遇到严重的财务问题：由于当时全球经济处于景气时期，几乎没有主权国家伸手向IMF借贷，甚至有调侃的说法将IMF改名为TMF，意思是“土耳其货币基金组织（Turkey Monetary Fund）”，因为IMF的债务国一度只剩下土耳其一家。其后果，就是IMF赖以运转的利息收入来源枯竭：2007年全年，IMF的总收入为6亿美元，而支出约为10亿，处于严重亏损的状态。

于是，拉托召集成立了一个八人组成的名人委员会，包括世界上主要央行的首脑，包括当时的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中国央行行长周小川以及欧洲央行行长，主要目的是为了IMF的未来发展出谋划策。该委员会的一个主要建议，就是出售一部分IMF黄金储备，为基金解决一部分流动资金，主要用于行政开支。根据该建议，IMF将出售403.3吨黄金（或1290万盎司），对象主要是各国央行。IMF内部对此态度积极，一是因为全球通胀压力增加，金价不断走强；该建议于2007年1月正式提出，如果按照当时每盎司500美元左右的市价，IMF将获得约66亿美元的收入。此外，出售黄金是解决IMF资金短缺最立竿见影的做法，66亿美元可以保证基金在2010年以前不用担心经费问题；否则该组织将被迫以裁员削减开支。

然而在执行过程中，IMF遇到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出售黄金储备属于重大事项，必须经过执行董事会（Executive Board）超过85%多数的投票通过。众所周知，美国在IMF的份额是17%，事实上拥有一票否决权。而根据美国国内法的规定，美国财政部派驻IMF的执行董事在基金重大事项的投票时，又必须事先得到国会授权。所以，美国国会的态度是IMF能否销售黄金储备的关键所在。

然而，问题的症结即在于，美国国会在IMF出售黄金的问题上一向态度强硬，在过去十年间连续于1999年、2005年两度否决该项提议，而此次IMF的动议又因为美国国会的反对胎死腹中，其主要的理由不外乎以下几点：

首先，根据1944年的布雷顿森林协议，IMF黄金储备的所有权并不归属该组织，而是由各成员国共同拥有。IMF黄金的主要来源，来自于成员国按照各自配额的25%以黄金方式支付的资本金（其中美国的份额最大），由于其历史成本远低于现价，IMF出售黄金有套利之嫌。而且，由之产生的可观利润既不是用来稳定国际金融市场，又不是以紧急贷款方式救助危机中的成员国经济，而仅仅为了IMF自身的运转和生存，似乎有违该组织的宗旨和原则。所以美国国会要求IMF出售黄金收入必须首先用来帮助发展中国家、特别是最不发达国家的金融稳定和经济复苏。当然，这是至为冠冕堂皇的理由。

其次，美国政府和国会对该组织的“低效率和不作为”一向颇有微辞，正好借这个机会来敲打一下IMF。亚洲金融危机以后，IMF作为环球最后贷款人的角色下降，而其协助经济发展、提供技术支持、监督国际汇率的职能均不尽如人意。从美国的角度，其经济外交中面临的一个核心问题是中美贸易的不平衡，而美方将其归结于人民币汇率低估。美国国会和财政部一直想利用IMF作为一个重要途径向中国施压，而时任IMF总裁的拉托对此并不热衷。2005年10月，当时主管国际事务的美财政部副部长蒂姆·亚当斯曾作过一个非常有名的演讲，指责IMF在国际汇率监督方面毫无作为，“在其最根本的职责上趴在方向盘上睡大觉”。而出售黄金储备一事，恰成为美国国会压IMF就范而为其所用的工具。

第三，IMF出售黄金有可能会打压国际金价。从历史成本看，IMF持有的黄金总价值在资产负债表以特别提款权衡量为59亿，以不同时期的市价折合成美元约为92亿。次贷危机爆发后，国际金价一路狂飚，到2008年2月一度突破每盎司1000美元，从而使IMF持有的黄金价值上升到1000亿美元以上。另一方面，IMF既可以以市价直接出售黄金，也可以以市价为基础，与成员国以商定的价格进行非市场交易。由于数额较大，且对出售价格不敏感，IMF黄金如果直接入市无疑对国际黄金市场会形成相当大的冲击。同时，美国仍持有世界上最多的黄金储备（8116吨），占其外汇储备的76.5%，如果金价暴跌，首先损害的肯定是美国的利益。

2007年10月，IMF总裁易人。拉托去职，而前法国财长斯特劳斯·卡恩走马上任，开始通过裁员渡过难关。在人民币汇率问题上，卡恩也要比拉托的表现要积极得多：其上任一年多来，IMF曾多次派团与中国政府就汇率一事进行磋商，并以“汇率严重失衡”的帽子向中方施压，某种意义成为了布什政府和美国国会的政治工具。但是在此期间，美国国会并没有就IMF出售黄金一事松口，IMF也没有通过美国财政部向国会提出再次申请，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今年4月的G20峰会。

应该讲，本次G20峰会不但是新世纪国际金融领域的开创性事件，而且在IMF历史上也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一方面，该组织在稳定全球金融和货币体系、实施宏观审慎监管方面的地位大大加强，而且已经得到、或即将得到空前规模的资金支持。除了出售黄金储备，IMF至少可以得到双边借款协议、发行债券和出售特别提款权（SDR）三种方式融资；由于向成员国的贷款重启，其利息收入也会相当可观。所以，IMF出售黄金的紧迫性已经降低，之所以还将这一融资途径列入计划，其根本目的还是想取得一些流动资金（其他方式的融资一般都有指定用途）。另外，国际金价毕竟处于高位，如果能够反周期操作来高卖低买，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生财之道。

对中国来讲，购买IMF的黄金储备，无疑给外汇储备多元化提供了一条新的途径。从外管局4月24日的表述来看，这也是中国外汇管理的既有战略。但是，应该指出的是，中国现阶段在IMF多边经济外交中的主要目标，一是减少在汇率问题上的压力和摩擦，二是加强在国际金融和货币新秩序中的地位和话语权，而购买黄金的事宜与中国在IMF的核心利益关系不大。所以，关于中国联手印度，压IMF出售黄金的消息很可能只是市场传闻，也不排除某些投资机构借此操纵国际金价的可能。4月24日，印度财政部辟谣，称关于中印联手压IMF大量出售黄金的传闻与事实不符。

回到本文开头，笔者认为，胡晓炼的表述主要透露了三个信息。

其一，近年来中国的外汇储备管理坚持了投资多元化的原则。这与伦敦G20会议前后，中方对国际储备货币多元化的表述一脉相承。这一信息最重要的受众应该针对美国政府和国会，即要求美方采取负责任的宏观经济政策，保证中国持有的美元资产的安全；而美方不应想当然地认为，中方将无条件持续购买美国国债，为了实现“安全性、流动性和盈利性”的目标，多元化投资是中国外汇储备管理的必由之路，而黄金是其中重要的投资载体之一。

其二，中方无意以其黄金储备的变化来影响国际黄金市场价格。胡晓炼特别指出，2003年以来中国黄金储备的增加完全是通过国内杂金提纯以及国内市场交易等方式实现的，并没有染指国际黄金市场。事实上，如果购入IMF黄金，双方很可能采取非市场交易的方式，避免造成金价波动。这是因为国际黄金市场容量有限，而中国的外汇储备规模巨大，一旦高调购入黄金，必将对黄金价格造成极大影响，同时增加外汇储备多元化的成本。这一信息的主要听众在于国际金融市场，可以说给黄金投资者吃了一颗定心丸。

其三，对IMF而言，这一表述也是一种暗示：一旦IMF决定出售黄金储备，中国将是一个潜在买家。如上文所分析的，中国不太可能在出售黄金储备一事上向IMF大力施压，因为这不是现在中国经济外交的核心利益。但是一旦IMF就此作出决定，而且在美国国会授权的问题上取得突破，中国将会积极考虑购入IMF的黄金储备。当然，前提是售价合理，大体参考过去一段时间的市场平均价格或者更低。

当前，这场关于IMF黄金储备的政经博弈远没有结束，而目前问题的症结仍在于美国国会的态度。有利的消息是，在伦敦G20峰会期间，新任美国财长盖特纳表示，将向国会重新递交申请，允许IMF出售一部分黄金。而且，从目前的情况看，美国国会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4月29 日，美众议院金融服务委员会主席巴尼·弗兰克表示，将重新考虑IMF出售黄金的请求，但前提条件是IMF必须从中拿出40亿美元作为贷款，帮助最不发达国家实现经济复苏。

而不利的消息是，目前关于IMF出售黄金的争论已经高度政治化，而且被上纲上线。4月初，美国80家非政府组织联名向国会上书，要求否决IMF出售黄金的建议，或至少对IMF设置附加条件，具体要求从放松对最不发达国家贷款支持的条件和标准，到IMF信息公开、增加透明度，不一而足。4月27日，美国财经作家茱迪·谢尔顿在《华尔街日报》发表题目为《IMF的黄金伎俩》的评论文章，抨击IMF出售黄金的策略和动机，并认为这举将动摇布雷顿森林体系赖以生存的基础。谢尔顿引述了中国央行行长周小川在G20峰会前关于加强SDR地位，并逐步建立超主权货币的建议，得出的结论是：“在任何人同意IMF担负起发行新的环球货币的重任之前，我们必须谨记：起初布雷顿森林体系之所以能够运行，关键在于美元能够以固定价格兑换成黄金。黄金才是真正的货币。所以，国会应该对IMF说‘不’。”

这种论调听起来熟悉吗？看来今天对金本位偏爱者仍不乏其人（谢尔顿在1994年出版名为《货币的崩溃（Money Meltdown）》的专著，即鼓吹国际货币体系回归金本位）。可以想见，如果每位美国国会议员都对黄金及金本位情有独钟，而把IMF黄金储备的减少与美元霸权的削弱联系在一起，那么IMF出售黄金的建议恐怕将永无实现之日。